时间: 2024-08-06 11:15:51 | 作者: 灌装机系列
运涛,1988年进入黑龙江黑河市财政局工作,从1984年发表文学作品,迄今已在《中国财经报》、《北京晚报》、《北京青年报》、《深圳晚报》、《中国集邮报》等报刊、网络发表数百万字作品。参与财政部和《中国财经报》各项征文比赛,多次获得一、二等奖。
很小的时候,我就经常去饭店买馒头。不是父母不会蒸,或没时间蒸,而是家里没有白面可蒸馒头。
我出生时,已经度过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,不再是饿得没东西吃的岁月,不过,粮店供应的主粮中大米白面很少,粗粮应该够吃,有时也有议价粗粮卖,绝大多数都是玉米制品:大碴子、小碴子、玉米面。大碴子、小碴子只能煮粥,玉米面除了煮玉米面糊糊粥,还能蒸窝头。
上顿、下顿都食用粗粮玉米,又没什么蔬菜,肚子反酸烧心,所以我就很不喜欢吃,想要馒头,但一个月定量的白面只够吃几顿的,巧妇难为无米之炊,父母也没办法可想。那个年代有钱都没处去随便买粮食,何况家里经常是捉襟见肘,商店里倒有面包和饼干、炉果、桃酥、江米条等几样点心,属于细粮食品,不过价格较贵,只有过生日、节日等特殊日子买点,平时谁也吃不起的。
另一个不缺细粮的地方是饭店,卖的各种喷香菜肴我不稀罕,白白的馒头最吸引我,看见其他人拿馒头就垂涎欲滴。买馒头需要粮票,这样的一个问题不大,可到粮店把不喜欢吃的供应粗粮定量按斤数一比一兑换成粮票。买馒头还需要有足够的时间等待,这就不是所有人都能抽得出来的,饭店的细粮虽多,馒头也得一屉一屉蒸,每屉的馒头是有限的,而想买馒头的人是非常多的,要排两次队,先排队到交款处交钱交粮票,换成标明馒头个数的饭票,然后排队到取菜处,用饭票换馒头,一个一个人地买,出来一屉就卖光一屉,从来不会剩下了卖不了,几个顾客就能包圆了。整个饭店里,吃饭的人远没有排队买馒头的人多,甚至有时整个饭店都是买馒头的人,而没有坐桌子吃饭的顾客。我,并不是唯一馋馒头的人。
蒸馒头也有固定时间的,从来不会提前或延后,一定要在饭店开门前就去排队,只要饭店打开门,外面等候的人就潮水般争先恐后涌到卖饭票的窗口开票,然后去取菜处窗口排队,等待馒头出来。有的人家为此出动两个人,一个奔抢到交款处开票,一个奔抢到取菜处等候,同时行动。在慢慢的开始卖第一个馒头的时候,再进饭店想买饭票,几乎就不卖了,如果坚持要买,也卖给你,但会提醒你,即使轮到你也没有馒头了,白白浪费了时间和精力。买馒头要自己带篮子或盆子盛的,那年代还没有塑料袋或一次性饭盒。当时最怕刚排到自己,一屉馒头就卖完了,如果等下一屉,二十分钟后还能买到尚可,怕的是最后一屉的馒头也慢慢变得少,眼巴巴看着馒头一个个装入别人的篮子,从揪心看着到彻底落空,那种失望,真是百念皆灰。空手走出饭店,一天做什么事都垂头丧气,打不起精神来,直到第二天买到馒头为止。
有一种方式能不排队,优先买到馒头,不过我从来没做过。那就是坐在这里吃饭的顾客能够有优先权,什么样人算是吃饭的呢?光买馒头是不行的,必须买这里的热菜。但那时是以艰苦奋斗为荣的时代,当地人到饭店里吃饭,肯定是败家子,只能享受到众人一致的白眼和鄙视。我也看到过,虽没有坐下来吃饭,却也享受到优先权的人。那人除了随身带着装馒头的篮子外,还多带了一只大碗,开票买了一盘最便宜的炒菜,买了几十个馒头。菜没有在饭店吃,估计也是不想一边吃菜,一边吃众人的白眼。他把菜倒在碗里,与馒头一起装到篮子里,然后扬长而去。众人虽羡慕他,但并不效仿,宁可排不到馒头,也不做不会过日子的事,买饭店的菜,当时就属于不会过日子。
买馒头,最重要的是粮票,其次才是钱,钱丢了可以向别人去借,粮票丢了,借都没处借,家家都不富余。关于粮票,我就有过一次永生难忘的经历。
那次我带了三斤粮票和买十五个馒头的钱,匆匆在交款处交钱换了饭票,就去取菜口排队,忽然间发现手里只有钱票,而没有换的饭票,低头看也没有掉在地下,而掉在地下被别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捡走的可能性是零,那一定是收款员没有给我。我赶忙回去找收款员索取,收款员一口咬定没收到粮票,不肯给我,我陡然间就像万丈高楼失足、扬子江心翻船一样,天塌地陷了,立马嚎啕大哭了起来。
听到我无限委屈的绝望哭声,排队的大人们说话了,“这孩子看样子就不可能说谎,一定是收了粮票,没给饭票。”“孩子不交给你粮票,你也不可能只给他换钱票啊!”“是不是记错了,你再给查查,看多没多出来三斤粮票?”无论是仗义执言的阿姨,还是侠肝义胆的叔叔,全是素不相识的,但这些陌生人却一边倒地站在我这边说话,在众人一致的责备声中,收款员不得不把饭票换给了我,我顺利买到了馒头。当时如果拿不回饭票,我家的餐桌就可能一两天断顿了,在我手里出了这样天大的事,怎不让我伤心欲绝。
其实,每一次买到热乎乎暄腾腾的馒头,我都是迫不及待一边往家走一边就开吃了,先揭开那一层薄薄的闪着光泽的皮儿,吹着冒出的热气,一点点小心吃下去,注意别烫着舌头。馒头皮儿吃完了,基本也就不烫嘴了,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几口就下了肚,然后甜丝丝地砸吧嘴回味。买完馒头如数拿回家的时候,印象中一次都没有。饭桌上如果大人不阻拦的话,多少个馒头都吃得下,小肚圆鼓鼓依然觉得可以再吃。经常是剩下的馒头等不到下顿饭,就会被我和弟妹们偷偷吃光。当时社会治安是很好的,说路不拾遗、夜不闭户,倒也不算夸张。一些孩子多的人家却还是准备了一把锁,这锁不是锁保险柜的,那时也没有人家有保险柜,这是用来锁碗柜的,不是因为盆盆碗碗有多值钱怕丢了,其实是剩下的馒头藏里面,怕自家孩子给偷吃,偷吃了全家下顿就没吃的了。
与玩伴们曾畅想过未来的生活,我说:“哪一天能顿顿有白面,馒头管够吃,就进入社会了。”小伙伴们说:“我们这一代不知能不能赶上了,但我们的儿子,或是我们的孙子,或是‘滴溜溜’孙子,是一定能赶上的。”
但我们的目光还是不够远,还是太小农意识,“馒头管够吃”的理想,与有的人觉得“土豆烧熟了、再加牛肉”是的标志一样过于短浅。到了八十年代,市场经济兴起,议价粮食多了起来,虽然粮票没正式废除,但在黑龙江,几乎就不太被使用了。白面居然真的可以管够了,比预料的时间早,提前到自己这一代实现了,自己家既然有白面蒸馒头,当然就不用再去饭店买馒头了。
逐渐,随着城市发展,生活节奏慢慢的变快,从平房换进了高楼,不用每天生火取暖,人就懒了起来,馒头也渐渐自己不蒸了,习惯开始买馒头吃。也不知从何时起,与周围人聊起来,都觉得这馒头怎么似乎不如小时候的馒头好吃呢?有人归结为“面起子”用得多,纯碱用得少,面饧不开;有人归结为机器加工的,不如手工揉的到位;有人归结为食用的精粉多了,普通粉少了,精粉加工过细,营养流失也多。后来我问过专门从事面粉生产的老师傅,他说,东北产的春小麦面筋少,做点心或蛋糕非常合适,做馒头就显得太软,一捏就成了饼,没有弹性,所以也不好吃。必须在加工面粉时掺入高面筋的麦子,才能蒸出可口的馒头。
九十年代市场上出现了大量能蒸出饱满劲道馒头的山东面粉,颜色很纯,没有杂色,白如雪,细如粉,表面看起来比一般的面粉光滑,入口之后比较细腻,卖相非常好,人们趋之若鹜,很快在粮食市场就一统天下,不过,品味后还是没有小时候馒头的香甜味道。
直到2000年,我有了一次去山东考察粮食的机会。在那里,吃饭时餐桌上的主食就是个头非常大的馒头,同小时候用二两粮票买的馒头一样大,但颜色不像黑龙江市场上的山东面那样雪白雪白,而是有些土黄色,但吃在嘴里,一下子找到了小时候的口感,有麦子天然的香甜味,即使一口菜不吃,也能把整个馒头吃下去。我们一行十个人,每人都吃了两个馒头,此后在山东三四天的时间里,我们顿顿都点馒头吃,着实过足了馒头瘾。并且知道了,我们黑龙江的“山东面”是添加了漂白粉等添加剂的,在山东市面上就没有,我们上了大当吃了大亏,“白富帅”不一定靠得住。于是,回来后,相当长的时间我不再吃馒头了。
到了这两年,“山东面”退出了黑龙江的面粉市场,面粉的产地丰富了,种类划分也慢慢变得细,面包用小麦粉、面条用小麦粉、饺子用小麦粉、馒头用小麦粉等等。除了包饺子买点面粉,家里其他的面粉真就不用了。
孩子最近嚷着要吃馒头,我也懒于自己发面蒸。于是就去市场买,这才发现,市场卖馒头的非常多,占据了早市的小半条街,“纯碱馒头”、“开花馒头”、“手工馒头”等,竞争得还异常激烈,一经发现有人在馒头摊前观望,相邻好几个摊主就伸出手热情地喊着“大哥”、“大姐”招揽生意。
买了几次,我发现了问题。卖馒头的很多,但有一家与众不同,从来不用卖力吆喝或与顾客套近乎,摊前却总是排着长队,迤逦数十米。这个摊主比别的摊去得晚,很多顾客早早到了,不去其他摊买馒头,偏偏在这家摊主的号位前空地上排起队,非这个摊主的馒头不买。摊主是个憨厚模样的中年女人,到来之后,手就没闲下来过,不是因为爱勤劳,而是卖馒头应接不暇,买馒头的人从来就没断过,偶尔还会因为谁不排队加塞而起争执。因为队伍太长,招致邻居卖馒头的大哥不满,经常与排队的人产生口角冲突,说是挡住了他的摊子,让想买馒头的人看不见进不来,有的人看看他门前冷落的可怜样子,摇摇头不说话,给他让出一点儿空间,尖酸的人则说:“你的馒头如果做得一样好,我们就到你那里排队,馒头不好别怨顾客啊!”卖馒头的大哥被噎得张口结舌,无话应答。
卖得火的摊主,馒头好在哪里呢?我排到队伍里,前后的人义务就给我介绍,“这个妇女是山东人,她家馒头好在如果吃不了第二次放锅里热,不会发软发黏,还是好好的整个馒头!味儿也比较纯正。”回家一试果然如此。
有人问过她,是不是用的特殊面粉?她说就是市场上普通的馒头用小麦粉。原来奥秘很简单,就没有奥秘,只不过不属于工程而已。
原来的馒头,质量放心可靠而数量难求;现在的馒头,数量足够而质量难保,数量与质量,真的会是熊掌与鱼的关系,不可兼得吗?馒头少时,盼着顿顿有馒头吃;顿顿都能有馒头时,却又不敢吃馒头了。
馒头虽小,事儿并不小,自古民以食为天,食品假如没有安全,老百姓的天就塌了。